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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第258章 番外之草里珠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景隆帝与一应内阁辅臣正在议事,蓝喜悄无声息进来,附耳禀道:“豫王殿下奉召前来,正在殿外候旨。”

        景隆帝颔首:“让他进来。”

        豫王本来正陪着儿子和儿子的干爹在东市上看杂耍,突然被召进宫,憋了一肚子火,并怀疑皇帝派人盯梢自己,是出于嫉妒心故意搅局。

        没想入了殿,看见一众正襟危坐的阁臣,他不禁怔了一下。

        皇帝没与他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道:“来了,坐。”

        豫王行礼后落座,便听皇帝说:“此番传你来,是有件未决之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蓝喜送过来几页纸,豫王一见纸页卷起来的痕迹,便意识到这是军中密报,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展开密报仔细看完,皱眉问:“大同卫都指挥使耿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阁臣焦阳答:“三日前。消息刚刚传至朝廷。”

        在三个月前,就是去岁年尾的时候,鞑靼进犯大同。

        鞑靼太师脱火台亲自领兵,埋伏精锐于大虫岭,又以一百多骑老弱士兵作诱饵,引诱大同总兵林樾出城。此役,总兵林樾与副总兵中伏战死,全军溃败。

        此事在朝堂上引发了不小的震动,豫王也知道。他表面上满不在乎,夜里怀着满腔怨愤,用长槊将演武场的青石地面切出一道深深的裂隙——若是自己还镇守边陲,绝不会让大同遭此轻敌之败!

        脱火台纵兵杀人掠畜,所幸大军行到雁门关前,被大同卫都指挥使耿乐率军击溃,最终退回北漠去了。

        朝廷向大同派驻了新的总兵与副总兵,因为二将尚需熟悉当地军务,故而让耿乐继续掌军事决议权一段时间。

        结果耿乐得意忘形,仗着军功在身,迟迟不将权力交接给新任总兵,导致与两位总兵生出嫌隙。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之后,耿乐被新任总兵失手误杀。

        如此堪称乌龙的事件,导致大同两位高级将领一个死于自家人之手,另一个也吃了军法,被降级迁贬。

        这下好了,朝廷又不得不再调派一位新总兵与一位卫都指挥使去镇守大同。且因为边尘浮动,此次任命必须慎之又慎,兵部、吏部与内阁意见不一,所以至今还没能定下人选。

        景隆帝面对臣子们呈上来的拟任名单,上面候选将领们的名字有一些眼熟,有些则陌生得很。但就算眼熟的,也很难判断每个人综合能力的高下,以及哪个更适合镇守大同。

        毕竟人非完人,能力各有长短,倘若短处正应在了大同处,岂不又是一个耿乐。

        皇帝正踌躇着,忽然想起了豫王。

        豫王曾镇守大同,对当地军务极为熟悉,而这些候选的将领多是有戍边经验的老将,也许他这个四弟能看出些门道来。

        ——只不知对方肯不肯出力,还是会因此触动心结,又要说些皮里阳秋的话,负气而走。

        皇帝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召来了豫王。

        豫王,朕知你精通兵法,熟知军事……

        皇帝心底忽然一动,转瞬抛去套路化的说辞,开口道:“老四,大同需要一位攻守兼备的总兵,你给挑挑,帮忙把把关。”

        阁臣们闻言变色——

        原以为召豫王来只是问个建议,却不想竟出此言,简直是将决策权主动递过去了一般,依着皇帝的性情,实令人惊诧不已!

        ……莫非仍忌惮豫王曾经的军中身份,故意出言试探?

        果然,豫王露出慵懒而凉薄的笑意,把名单往桌面一丢:“反正说了也做不得数,臣弟何必浪费唇舌,皇兄自行定夺便是。”

        皇帝沉静地看着他,唤了声:“槿城。”

        豫王敛笑,目光含着挑衅:“若真要说,那么臣弟举荐一人,皇兄敢不敢用?”

        皇帝似乎知道他话中之意,语气仍是淡淡:“朝中诸将,你尽管举荐最合适的——只除了一人。”

        你自己。

        豫王十分不逊地“嗤”了一声,从手边的果盘中拣了颗蜜饯,往桌面一丢。

        蜜饯骨碌碌滚动,最后停在名单上,正巧把名字遮掉一个。豫王抚掌道:“天意,就是这位仁兄了!叫……”他吹了一下黏在纸页上的糖霜,“李子仰!这便是臣弟举荐的人选,皇兄方才金口玉言,还作不作数?”

        皇帝面不改色,两旁阁臣们却坐不住了,就连公认好脾气的“稀泥阁老”谢时燕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焦阳为人固执且大嗓门,霍然起身,驳斥道:“军国大事,豫王殿下怎可如此儿戏!”又转而向皇帝拱手,“豫王公然戏弄陛下与臣等,看似离谱,实则是为泄心中怨恨,陛下不可一再宽宥,当治其藐视君主之罪!”

        阁臣王千禾与他交好,两人素来统一战线,知道焦阳未必像表现出的这般义愤填膺。

        盖因其前阵子想向太后靠拢,可惜太后没看上他,始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这是要借着豫王发作发作,好让太后知道他在朝堂中的能耐与对皇帝的影响力,从而改变主意来拉拢他。

        于是王千禾也加入了战队,附和道:“平日里豫王殿下风月荒唐也便罢了,军务关系社稷安危,岂由得这般存心搅拨?望陛下明鉴。”

        豫王瞥了一下他两人,又斜眼看另外两个阁臣:“两位大人也打算一起骂?”

        谢时燕尴尬地笑了笑,抬手喝茶,茶杯举起来放不下,袖子遮了半边脸。

        杨亭皱着眉,一脸不认同之色,但只摇头,没有开口。

        首辅李乘风病得厉害,早已请了长假,人不在场。

        见四位阁臣骂的骂、反对的反对,豫王转而又问皇帝:“皇兄也觉得臣弟行事荒唐?那正好,臣弟还有一场杂耍没看完,这便回去继续看。”

        他起身敷衍地拱拱手,就要告退。

        李子仰、李子仰……景隆帝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灵台隐约闪过微光,可又一时抓不住。眼见豫王要走出殿门,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蓦然开口:“回来!”

        豫王脚步停顿了一下,继续走。

        皇帝沉声道:“叫你回来!”

        豫王不甘不愿地转身,走回殿内。

        “说说你举荐此人的理由。”皇帝道。

        豫王哂笑:“此人与臣弟有旧,臣弟出于私心举荐的他。”

        阁臣们闻言更是鄙夷与气愤,唯独杨亭似乎觉察出什么异样,悄悄审视起了豫王的神情。

        皇帝盯着豫王看了许久,忽然淡淡一笑:“那行,就他了。”

        众阁臣大为震惊后,纷纷离座跪地,劝谏皇帝收回成命,不可由着豫王胡闹。

        愕然之色从豫王眼中一闪而过,他直视皇帝,神情有些复杂。

        两兄弟一个坐在龙椅,一个站在殿中,就这么隔着苦劝不止的阁臣们,久久对视。半晌后,豫王转头,对着得抗议声最大的焦阳道:“李子仰此人,出身将门,骁勇善战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性情沉毅,不骄不躁。其父乃是前任辽东总兵,被血瞳刺客刺杀身亡,他既未沉沦仇恨,也不愿承袭父荫,从低级将领一步步累积战功,又曾在宁夏玉泉营与鞑子交锋数次,每仗必胜,但从未轻率深入敌境。这样一个进退有度又了解北漠军情的将领,任大同总兵绰绰有余。

        “‘朋交几辈成新鬼,犹自谈笑向刀丛’——孤从未见过此人,但识人未必要见面,从其经历、战绩,乃至所著诗文中便可窥其心性。这个解释,诸位大人满意了么?”

        这些话,是给阁臣们的解释,还是说给他这个皇兄听的?景隆帝沉默了。

        阁臣们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杨亭拱手道:“此事重大,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只问了一句话:“大同卫都指挥使呢?”

        “名单里剩下的,哪个与李子仰合得来,就哪个呗!”豫王哈哈大笑,振袖而去。

        豫王的这个举荐,阁臣中两人赞成,两人反对,但内阁的意见只是参考,决定权在皇帝手上。

        众臣告退后,蓝喜上前,一边给皇帝揉按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夜深了,皇爷更衣就寝罢?”

        皇帝正闭目养神,对抗一整日思虑带来的隐隐钝痛,闻言那道灵光再次闪过灵台。他蓦然睁眼,失声道:“更衣。”

        蓝喜忙招呼內侍过来更衣。

        皇帝却挥退了內侍,说道:“‘更衣’,朕想起来了。”

        去年六月,苏晏生辰那日,正是在这养心殿,由他亲手给举行了三更衣帽的冠礼。两人因为天水香险些越界,苏晏半醉半醒之间,贴在他的胸口,含含糊糊地说了一番话:

        “这是在战场上么,鼓擂得这么紧,想必战况危急……别担心,我帮你发掘人才,戚敬塘、李子仰、王安明……还有于彻之……哦,他已经在兵部了,这些都是文韬武略的名将,肯定能帮上你的忙,领兵驱除鞑虏,捍卫大铭江山……”

        如今想起来,当时苏晏怕是察觉出了他爱欲之意,才故意说这番话,提醒他社稷为重。

        那么话中提到的,除了已任兵部左侍郎的于彻之以外,其他几个人名真的是苏晏酒后胡言杜撰的么?

        至少“李子仰”不是!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行伍出身的豫王知道并不稀奇,可一个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少年士子竟也知道,还称之为“人才”“文韬武略的名将”,又是怎么回事?

        景隆帝思忖片刻,吩咐蓝喜:“记下这两个名字——戚敬塘、王安明,让锦衣卫查查究竟是何身份来历。先在军中查。”

        蓝喜心里有些奇怪,但没有多问,认真记录下来,着锦衣卫去查。

        而皇帝直到更换寝衣上了龙床,忍着头痛仍在默默思索。

        蓝喜正要从玉挂钩上取下帷幔,突然愣住,用一种强忍惊惶与紧张的神情,颤声道:“皇爷……”

        “何事?”皇帝刚说了两个字,鼻下热流涌出,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满指鲜红。

        蓝喜赶紧拿锦帕去堵:“皇爷流鼻血了,奴婢去传太医——”

        皇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不必。”

        “可是——”

        “春季风多尘舞,偶尔流鼻血也正常,不必大惊小怪。去打盆温水来清洗。”

        蓝喜不放心,但圣意难违,只得打水来给皇帝清洗。所幸鼻血流了片刻后渐渐止住,只是帕子染红了整盆清水,看着有些吓人。

        皇帝垂目看一盆淡红,很是平静地吩咐:“照应虚先生献的那张‘通络散结方’,把药煎了拿来。”

        蓝喜诺了声,迟疑着又道:“要不,召应虚先生进宫,当面再诊治诊治?”

        皇帝没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

        蓝喜从这一眼中感到慑人的寒意,忙告罪:“是奴婢逾矩了!奴婢这便差人去煎药。”

        皇帝重又躺回去,将枕头垫高了些,闭目假寐。

        他慢慢回忆着,自殿试初见之后,苏晏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像在大片草丛中寻找散落的珍珠。

        是夜。

        豫王在东市找人未果,回到王府,见早已睡成小猪的世子,气不打一处来。

        沈柒与苏晏躺在楼顶屋脊上看星星,心怀对每一秒临别时光的珍惜。

        皇帝喝完了药汤,辗转许久,头脑胀痛感有所减轻,临睡前吩咐蓝喜,万一他睡过头,务必要在卯时之前叫醒他。

        翌日朝会被推迟到了巳时三刻。

        两个时辰的送行时间,于君臣而言足矣,于情人而言,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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