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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官衣贺喜


  兵部是个很热闹的衙门,天下武官袭职、升转、铨叙,都要经过兵部。一如吏部,每天兵部门外都有大批武官排队等着喊名字召见,至于私下里用钱打点,准备银两塞狗洞者,就更不知凡几。

  范进观政的职方司,全称为职方清吏司,从职能上是掌理各省之舆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等事,亦是个极有油水的衙门。只是范进在刑部立下赫赫战功,兵部自然不会再把他放在那种随时可以搞钱也随时可以搞事的部门去观政。

  经过各位朝廷柱石深思熟虑,给范进安排的观政部门便是整个衙门的重中之重,亦是整个兵部的心腹要地:舆图房,职责就是看守保管整个大明的山川地理舆图,每天和无数地图绘本打交道,这也是各位兵部大佬所能想到最为安全的所在。

  明代对于地图的重视程度一般,地图图本这东西前期战争多发,搜集的多一些,后来天下太平,也就那么回事。即使是武将也没人会去问这里要地图看,在这里当值最大的好处就是清净,只要画过卯,找个机会溜出去,就没人能发现。

  不管外面怎么喧嚣,这里始终是一片净土,除了落满积灰虫蛀鼠咬的图本,以及时而窜出来的老鼠,就没什么干扰因素。堪称一个修身养性,冥思坐禅的绝妙所在。

  毛笔在纸上轻轻移动,划出一道道线条,随着笔尖游移,不多时,便有山川河流在纸上显现出来。,范进绘画上的修为用在绘制地图上,同样是一把好手。在他身后,职方司郎中张国栋用心看着不住点着头。

  “每到大比之年,兵部都会来一批进士观政,文人喜谈兵,喜欢到兵部来的人不少。也有些人不单纯想混日子,也想要有所作为,来的时候还带着兵书,到了衙门里也很热心。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多是关注周边诸夷情形,或是高谈阔论,畅谈如何用兵于塞外。有些学子是边地考来的,自身也是军籍,对军中情形知道一些,说出话来比白面书生略为稳妥些,但这样的人关注的则是户部能发下多少银子,能筹到多少粮草,于地理图本感兴趣的,你还是第一个。”

  “打仗不看地图,等于盲人瞎马,坐守还勉强可行,如果想要打出去,其实和送死也没多少区别。”范进边画边说:“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大明的武将有多少认识地图的,也难说的很。大家都是靠经验带兵,再不就是问向导,于地图不怎么在意。再说也不怪他们,就看看这地图,残缺不全,多有损毁,还有不少地方有缺失。我拿了几份不同年份绘制的地图对比,发现有些地方画的完全不同,肯定有人画错了或是大家都错了,这样的地图又让人怎么信?”

  张国栋点头道:“这话不错。绘制地图之人本身也不一定是丹青妙手,再者自身的念头为人又都不同,很可能只是混一份俸禄的敷衍差事,随便画画就算了。尤其近年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图反正也没人看,画的人就不用心。像范传胪这等妙手,都去想别的法子发大财,谁还耐的住性子,在仓库里补全地图,寻找错漏。更别说要他们根据地图变化,推测边塞局势了。”

  他说到此略做了停顿,“外面那些观政进士有些是喜好谈兵的,一帮没上过战场也不懂打仗的,非把自己当成孙武再世,在那里胡吹大气消磨光阴,虽然说的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蠢话,但只要不让他们真的领兵,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另一些人其实更差一些,他们连纸上谈兵的兴致都没有,全部的心思都在馆选上,对做事没什么兴趣,只想着去当翰林。以退思你的才学外加书法功夫,做翰林是必然之事。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做,每天喝喝茶聊聊天,一样可以做词臣。你却非要在库房里吃灰画地图,当真是个怪人。”

  “张司戟不必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你也可以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拿拿孝敬吃吃花酒,看到顺眼的就抬举一把,没靠山不顺眼的就踩他一脚。让那些武官乖乖掏银子孝敬不是很好?非要在这里看我画画,怕是比我更怪一些。”

  张国栋一笑,“我跟退思不一样,其实在职方司里,我负责的东西就是这些。那些铨叙升转的事不归我管,我虽然可以说话,但是懒得过问。何况舍弟的事即使没人追究我,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做点事,就算是我赎罪了吧。”

  范进直到分配到兵部舆图房才知,张国维的靠山就是眼前这个张国栋。两人是堂兄弟,张国维能坐稳兵马司的位置,与张国栋的照拂颇有关系。这次张国维闹出大乱子,处置上可大可小,如果细究其罪,就算砍头也有可能。即使不死,发配到哪也大有说道,范进因为保全冯邦宁的事在冯保那里有份人情在,又有李夫人的面子,通过这方面的关系,把张国维的发配地定在广州。

  那里地理环境总归比九边强的多,范进在地方上又有关系,张国维到那不会受罪。把他发配到那算是个关照,张国栋也极见范进的情,在职权范围内,对范进也给予了极大关照。范进想要早走溜岗都极随意,若非如此,想要陪郑婵看活剐朱国臣或是逛火神庙也是办不到的事。

  张国栋的品级不算高,权柄却并不小。范进有一种直觉,这个人不能以寻常官吏视之,其看上去并不出奇,可是身上总有一种迷雾似的东西笼罩着,总觉得在他身上还藏了些别的东西自己看不透。而且他在兵部里地位超然,即便是兵部正堂对他也不过问,其在这个位置上一干二十几年,既不升迁也不罢黜,大抵是要在这个岗位上一干一辈子,这种人若说没有点隐情,范进第一个不信。

  范进道:“张指挥的事与司戟没什么关系,大家各算各的,就连朝廷都没问罪于司戟,您又何必自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戟又不管民事刑名,这件事和您没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的,朝廷只能管住刑名,管不住人心,尤其是我自己的良心,不是朝廷所能管得住的。错了就是错了,三条无辜性命,本来不用死的,就因为国维的一时武断,就害他们枉死。我当初如果不把他保到那个位置上,就不会酿成这一切,这件事里我自然是有责任的,即使朝廷不追究,我自己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不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

  张国维看看范进,“真难为你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画地图,外面的人都在商议着,几时到吕相府里贺喜。还有人拉我去掺只脚,我其实是无所谓的,不管是谁当首辅我都是现在这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你就不同了。如果想要回去准备礼物,换件衣服,就尽管走,我不会不放人。”

  范进摇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去吕府凑热闹的。”

  “怎么?这可是大事,这个时候不露头,当心被人当成对吕相不满,那对你今后可没什么好处。”

  “随他去了,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和吕相没什么过节,更谈不到什么不满。但是要我去贺喜,这办不到。我还是留在这里画我的地图,比起官衣贺喜,这事做的还有意思一些。”

  张国栋道:“这个时候是关键,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二甲传胪,又是今科会元,就一定可以入翰林院。这种事没有什么规矩,翰林名额就这几个,把你挤掉,别人就多一分机会。这个时候就是要八仙过海各展神通,即便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也信不过。你不去,可要小心去的人在吕阁耳边说些什么,到时候真把你刷下去你也没办法。”

  “那就在这里画一辈子地图了,其实也不错。”范进吹干纸上墨迹,将这张画好的地图放到一边,又开始在新的纸上开始绘制。“我这么大本事的人,留在兵部干不了几年,就能提拔到员外郎的位置上,再干几年,就也能当个郎中。到时候你不收的孝敬我收,你不喝的花酒我喝,日子过的不是一样很舒服?比起当翰林来,我看倒是这样的日子更逍遥一些。”

  张国栋看看范进,“我得提醒你一句,曾司马今天也要去吕府贺喜的。”

  “我明白,张相要丁忧,江陵党不可能跟着丁忧,大家还要在朝廷里做事,这个时候去未来首辅门上去拜拜码头,也是个态度。如果江陵党一个不去,吕相想要做好这个首辅也不容易。不过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这么个观政进士,想要帮忙帮不上,坏吕相的事也坏不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想吕相也不会在意吧?”

  张国栋沉吟片刻,对范进说道:

  “张江陵谋国有方,识人无术,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却不能用,这倒是让我对他有些失望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必要多说什么,事情你自己决定,我只说一句,你想要到职方司做事的话,我还是可以说句话的。”说完之后,伸手将范进画好的地图拿来装订,按着省份年份等索引,放到了对应的架子上。

  红日西垂,月朗星稀。今夜的京师,风依旧很大。

  呼啸而至的风携带着自漠北带来的黄沙,越过相府那威严的墙壁,冲过院落,最后将那些沙尘重重撒在相府书房那厚厚地窗棂纸上,将窗纸打得沙沙做响。风沙声中,裹携着阵阵哀乐声以及啼哭声,除此以外,再没了别的动静。往日里热闹喧嚣的相府,于此夜晚之时,便显得有几分凄凉态势。

  今天的张府分外冷清,门口既没有等待召见的官员,也没有车马轿班。偌大的书房里,就只有冯保一位客人。张居正脱了常服,身上穿着重孝与冯保对面而坐,两人对视片刻,张居正道:“双林,到我这别客气,喝茶吧。”

  “不了,口不太渴,再说茶也太烫。”

  “烫?不可能吧,这茶不是眼看就要凉了么?,怕是只有在吕豫所的府上,才能喝上一杯滚开的热茶汤。”

  冯保摇头道:“太岳,你过虑了。吕豫所何德何能,拿什么跟你相提并论?无非是他的位置好,加上高拱成了那德行,一帮人就认定他要借首辅的位子。其实他们都糊涂着,真正能决定谁任首辅的,还是陛下与慈圣。慈圣的话说的很明白,让太岳你举荐个人,不管你保谁,太后都会诏准,让他暂时替你护印。只要你用着顺手放心,保证能压的住,其他事都不用你考虑,只管说名字就好。”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属意豫所,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身份,由他接首辅之位最为合适不过。本以为他素行忠厚,在这个位置上最为稳当,可是没想到,他人还没上任,就先给了我一个好大的下马威。满朝文武到吕府红衣贺喜,俨然已认定首辅之位非其莫属,难道他们忘了,本阁尚未交印么?最让我痛心者,便是平日里素来倚赖的大臣,不到我府上吊唁,却先到吕府道贺吃酒。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为的是将来行事方便上下相得,可是总得讲个先后。本以为大家肯按老夫意旨行事,现在看来,他们认的是元翁身份而非我这个人。人情冷暖事态炎凉,人心实难预料。换一个人做首辅不难,可是要想保证此人听话服帖,老夫心中也无把握。”

  冯保连忙道:“太岳,你也是想太多了。那几位于你或是至交或是同乡,最不济也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会不听你的话?豫所是个老好人,大家都愿意他做首辅,其他的事一时不曾想的周全而已。既然你觉得吕调阳不好,那就再换一个。当初在内阁要打高拱,被勒令致仕的殷历城怎样?”

  张居正别没理会这个人选问题,而是自顾道:“我也知道,这些事不过是小节,豫所也不是一朝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不想怎么样,就一定不会怎么样的。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万一这些人与新任首辅瓜葛太深,不想张某回朝,今日之高拱,焉知不是明日之张居正?”

  “再者眼下新政初行,百姓多有非议,吕调阳耳软心活,遇事缺乏决断,只怕稍一遇阻,就会退缩。这样的守成之人,于当今朝廷绝不适合掌枢。”

  冯保道:“那太岳你觉得谁堪当首辅之位不会坏事,又能掌握得住?”

  “能保证不坏事,不破坏大局,又能与双林及慈圣一心者,想来想去,除了老夫还有其他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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