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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落幕 闲话


第246章  落幕  闲话

        京郊里,一马一车穿过丛林至一处驿站听下,帘子掀开,里面走出一个胡须皆白的老者,清风微徐,竹林摇晃,老者捋了捋胡须,神情之中竟有一丝从未显现过的放松。

        城里喧嚣嘈杂、城外静谧安详。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洁,徒自抱贞心。”

        这是南朝刘孝先留下的一首咏竹,刘希贤此时念出来也算是自诉心志了。

        这时‘噔噔噔’的脚步声从驿站之中传来,刘健转头一看却是熟悉的身影,那人中年模样,身着淡灰色绸缎,个头不大、身形纤弱,一拱手就要开口,“刘……”

        刘健微微抬手,给他一个眼神。

        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称呼不该叫了,而且他也不是那个称呼了。

        反倒是他要行礼,“少司徒。”

        没错,刘健于驿站之中遇到的正是正月便前往浙江的户部侍郎顾佐,他如今返程交差,路上休息,准备一口气赶到京师,没想到在这里正巧遇到出城的前阁老。

        顾佐其实正为难于该怎么称呼,人家不叫他开口,这其实也是解了他的难。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对于刘健都没有一棍子打死,至少是承认了他为官的品行的,他又何必将人踩到底,落得个恶名?

        所以顾佐转身,让出一方木凳的位置,“希贤公请坐。”

        风吹得两人方巾飘动,随从不远不近的将他们围住,官道上偶尔也有路过的人,人们好奇、打量,却没有敢打扰的。

        但他们有些话却也不好说,刘健是不想说,顾佐是不知如何拿捏。

        不多时又有三五士子乘马车而来,这个时节,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落榜的读书人了。

        “……那人如今位高权重,早已忘了当初东山先生的提携之恩,人呐,没意思。”

        “嘘。”同行的人中向他打了个手势,随后指了指刘、顾二人所在的地方,有些见识的人能从细节处看出他们二人不凡。

        当今圣上不是软弱之君,万一给人捅出去,一顿板子事小,万一给拿了考举的资格,这就亏大了。先前也不是没人被这样惩罚过。

        刘健自然听得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杨一清在君前没有为刘大夏求情,消息传出,清流之中批评之声顿起。能让他在这里都听到,可见影响已然不小。

        “少司徒。”

        “阁老称呼顾某为良弼就好。”

        刘健没有理这个,继续往下说:“依你所见,杨应宁为何有此选择?”

        顾佐对此也感到惊讶,他是韩文提携起来的人,以实务为先,满心精力去忙这些朝务,反倒没那么多心思去在意那些虚名。他也不擅长为自己搏名,就像脸皮薄的人不擅长社交一样,什么诗会、文会他即便去了,也是默不作声的那一个。

        也许,杨一清就是和他一样……

        “良弼以为,应宁公心中有大志向。”

        大志向……刘健想,那就是复套了。

        “希贤公觉得,他这一步踏得不对?”

        “也不是不对。而是不好。”

        顾佐挑眉,“还请希贤公不吝赐教。”

        “行走在朝堂之上,就如一叶扁舟行于大海,风急浪高是常有之事,因而为官需常常思退、思变,可不是寻常人以为的求进、求高。高处不胜寒,杨应宁这一步踏得不好,便是将自己置于无处可退、无法可变的境地,往后他除了向前,别无他法。”

        这话顾佐听得明白。

        杨一清在一片批评之声中上去,如果出什么问题,他可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复套是国策,代价巨大,成功自然是千古留名,失败则是万劫不复。这种冒险,并不为儒家士大夫所接受,所谓中庸之道,便是要避免这种极端。

        “所以才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顾佐眼神中也有一丝担忧。

        “良弼也不必忧虑。老夫以往便是焦愁过甚,一次次后才发现,其实陛下乃天纵之君,便是有什么,陛下也会安排妥当的。”

        听他讲这话,顾佐心中就有无限的惋惜,于是神情忍不住转而激动,“明君在朝,贤臣大用。此时也是希贤公大有作为之时。陛下知希贤公、希贤公也知陛下……怎么就,怎么就!”

        刘健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人力也有穷尽之时,陛下亦有为难之处。世道如此,又复何言?做人、做官只需不违本心就好。陛下也确有圣君之象,且有十八年中兴,大明盛世降诞指日可待。但盛世也好、衰世也罢。朝堂从未变过,良弼是谋事之人,眼下也是谋事之时。但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要谋事、先谋身。老夫一走,李、刘二人位置必定不稳,外加杨应宁后来居上,已惹人怒。从此往后,朝堂风更急、浪更高。不论何人劝你往何处去,你只需记得一件事,大明朝真正做主的还是圣上。至于其他的一些虚名、官位……伱不急,便没人能急得了你。而且,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一点务要切记。”

        这番话说得顾佐心生感动。

        在为官之道上,刘健确实是可以教他的。

        所以他起身深深作揖,“听希贤公一言,良弼受益良多,大恩不言谢,往后但有所需,一封书信即可。”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二了,说‘以后’其实也没有几年了。此去山东,乃是为此心明志。所以眼下就有所需。良弼,往后在朝时,合适的时候还请多多考虑山东。山东非江南富庶之地,今年旱灾、明年水灾,民生之难,已触目惊心。见此景象,若还念及官位、荣辱,扪心自问这还对得起你我所读的圣贤之书吗?”

        顾佐眼神有些震颤,一个昔日的内阁首揆,这是在为山东的百姓向他这个小小的侍郎说求人的话了。

        试问一句自己,他能做到吗?

        于是心中满是敬意,“国有公,大幸矣。”

        刘健放下茶杯,转而去往马车。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自古位极人臣还不为新君所喜的,有几人能有善终?老夫今日之结局,良弼也要多多参悟,其中有在本朝始终不倒的道理。

        顾佐蹙了蹙眉头,这话……是想说什么?

        在本朝始终不倒,这可是大道理了。

        竹林之间的小道,一辆马车一路往东,这是陛下的善政,山东的百姓,不说有福,至少没有人祸了。

        皇帝对主政一方的省级官员异常重视,一些官声极好的年轻官员陆陆续续的走马上任,现在还是登基之初,往后还会更多。

        “老爷。”

        顾佐听到声音才回神,他捏了捏眼睛,一辆马车独行的画面,还是令他有些感触,因而忍不住落下泪来。

        “喔……我们也赶路吧。回京。”

        老人离开,年轻人进去。这处驿站、这片竹林,相交的两辆马车停下、有几句话、随后又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

        京师之中,大戏落幕。

        但杨尚义还没有离去,他不愿离去,此时就在乾清宫中单独于君前奏对。

        朱厚照盘腿在软塌之上坐着,他似乎可以在这位大将身上看到王越的影子。

        “回京了,便先不着急走。朕有些不便,你代朕去祭拜一下太傅。”

        朝廷中太傅有几个,但皇帝与他只说太傅,杨尚义便知道指得是谁了。

        王越死时,朝廷为他辍朝一日,追赠太傅,谥号“襄敏”,且荫补他的孙子王炳为国子监生,现在一家人应该还在京师中。

        可惜,王越后人似乎没什么才能显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越当时官声不好,没有人愿意举荐。

        正好碰到杨尚义,朱厚照心中也有些想法。

        而杨尚义在看到皇帝与他先提起王越时,心中也稍稍一宽,此次他任宁夏总兵,如此调动,背后的含义吓人。说句不好听的,他在大同面对鞑靼人不害怕,反倒是到了这里害怕。

        这其实是朱厚照的话术,他知道杨尚义会有些心理压力,所以故意提到王越。

        既然提到,他便干脆问下去,“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朕也不忍心忠良之后遗落荒野。守文,太傅后人之中若可堪大用的,你要向朕举荐,朕会给其机会,多加历练。”

        其实这样的人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太会有。王越是活了七十几的人,他的孙辈都长大成人了,若是有这样的人,他自己不会和皇帝推荐么?反正王越也不是在意这种‘任人唯亲’小节的人。

        不过杨尚义知道,他自己是经王越推荐起来的,所谓知恩图报。皇帝是看他这一节。

        左思右想之后,他便回禀:“太傅的后人,微臣也去寻觅过,至今还会做些帮衬……但微臣只知道太傅颇为宠爱他的小孙女,说她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只可惜不是男儿身。”

        “喔,这样啊……”皇帝也有些怅然,女子为官现在还是不行的,为妃还差不多,“她多大了?”

        “也应该有二十二三了。”

        “嫁人了?”

        “没有。”说到这里杨尚义有些发笑,“要说个性,那也是和太傅生前一样,自负才情,所以寻常人难以入眼。”

        “便是一个人都没有?”朱厚照都惊讶,“大明朝青年才俊可是不少呢。况且这个年岁还不嫁人,不怕闲言碎语?”

        杨尚义回道:“就像太傅,也从未在意过。”

        “哈哈。是啊!”朱厚照忍不住大笑,随后又有些落幕,“朕还真的有些想太傅了。”

        皇帝的表情很真,杨尚义不知道皇帝是故意说给他听,还是依旧是施展的一种话术。

        “陛下……”

        “不说了,不说了。”朱厚照使劲眨了眨眼睛,随后摆手示意刘瑾。

        刘瑾便把摆好在御案上的一堆奏疏都递到杨尚义面前。

        “守文,打仗朕没有你精通,但朝堂你不如朕敏感。这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调你为宁夏总兵,有人说朝廷在猜忌你。但你看完这些就该知道,朕是要保护你。你,可不要多想啊。”

        皇帝说中他的心思,杨尚义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直冲脑壳,他马上露出一副感动涕零的表情,以头触地,大声泣曰:“陛下对臣恩重义深,臣就是榆木脑袋也该领会一二,又岂敢多想。臣心中早已立志,要继承太傅遗志,誓死为陛下效忠!”

        朱厚照眼睛含着微微笑意。不久后,侍从室递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少府令入宫。

        安抚好北边,接着就是南边,开海与复套本就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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